--我讀《重訪邊城》
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邊城”,似是那種“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yuǎn)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式的世外桃源。合上張愛玲的《重訪邊城》,難免陡生感慨:遲暮晚年,實(shí)在是人生中可以用來懷念的最佳年紀(jì)——一半時間與死神做斗爭,另一半時間用來緬懷和憑吊——“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崎嶇的成長期”、紅塵舊愛、家國山河……無不靜靜地躺在她的生命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人的一生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生他的故土,一個是他靈魂歸屬的地方。
臺灣《皇冠》雜志評價這篇散文時說:“臺灣和香港,在張愛玲眼中皆屬‘邊城’,透過她的眼睛,我們仿佛穿越時光,看見了一個煥發(fā)著奇特生命力的臺灣,以及舊時香港色香味俱全的尋常生活。”
然而,與其說張愛玲是在“訪”,還不如說是在“逃”,《重訪邊城》名義上是對臺灣、香港兩座“邊城”的凝視,實(shí)際上旁敲側(cè)擊著,她用文字和情感的余光,更對上海及祖國大陸投去了飽含深情卻五味雜陳的一瞥。她實(shí)在沒有辦法成為這兩座城池的主人,在這里安營扎寨。只在瞬時的驚艷現(xiàn)身后,隨即又隱遁絕塵,留下這一萬多字的顧盼流轉(zhuǎn),千絲萬縷的輕訴,卻是那言不盡的鄉(xiāng)愁!
大陸,是流落在外的臺灣、香港的故鄉(xiāng);上海,是流浪天涯的張愛玲的故鄉(xiāng)。心漂再遠(yuǎn),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p>
1961年秋天,張愛玲造訪臺灣、香港時,并不是個地道的“游客”,因?yàn)槲幕母糸u,離開大陸的九年間,她并沒有被美國文學(xué)界接受,加上受到第二任丈夫賴雅的拖累,只好試圖重新殺入華文世界來,在她曾經(jīng)熟悉的土壤中覓食。這真是英雄氣短!紅極一時的女作家竟要為五斗米而折腰,此時她的心境,也如同她在時隔三十年后再看到自己的某張照片題的一句詩形容的那樣:“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時間的繁弦急管,眼看著就轉(zhuǎn)入急管哀弦,生命的胡琴咿咿呀呀,荒腔走板間,就已近“急景凋年”,叫人好不悲涼!
所以,這篇散文處處可見這種“還鄉(xiāng)的復(fù)雜的心情”。因?yàn)閭€人作品中那種清峻綺麗的風(fēng)格,加上與胡蘭成的一段孽緣,她已被新中國大陸官方的正統(tǒng)輿論排擠在外,美國,也只是她逃離非議的一個避難所,成不了她永久的“家”。她的根脈還是在中國,在上海的十里洋場。然而,她的驕傲,骨子里對人對事的那種疏離感,以及文人天生的脆弱和敏感,讓她始終對大陸格格不入。這種內(nèi)心的隔膜,與其說是一種恐懼,不如說是一種逃避。
從地緣和情感上來說,因?yàn)樘厥獾臍v史原因,臺灣和香港成為了懸在中國大陸之外的兩座“邊城”,那里不僅堅(jiān)持著迥異的社會制度,就連人文精神與一衣帶水的大陸比較起來,都呈現(xiàn)出特別的色彩。然而,無論它們怎樣地與大陸對峙、敵視,正如張愛玲所形容的那樣,是“離本土最近的唐人街”,這里的人都叫作中國人,這里保留的古中國的一鱗半爪沒有失真。這也好似她與大陸之間,仍然存在一種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她不是不愛她的祖國,不是不想回到她的上海,只是,人一旦離開得久了,有些感情,勢必也就跟著淡了。這種路過家門而不入“凄梗的韻味”,就像徘徊在戀人的房子底下,想叩門,卻始終伸不出手的猶猶豫豫,或者縱使見了面,一句“我愛你”死活出不了口的吞吞吐吐。
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又何嘗不是中國文壇的一座“邊城”呢?
從《小團(tuán)圓》讀到《重訪邊城》,張愛玲早期作品中的那種飛揚(yáng)已經(jīng)全然不見,更多的是閱盡人事后的澹然,所以,你不再可以讀到那些你縱使閉著眼還能被其光芒刺傷的文字。中晚年人生的跌宕,早已磨滅了“舊上海最后一個貴族”身上的銳利,她身上仍然穿著華麗的鍛錦,可沾滿了人間煙火味。在異國他鄉(xiāng),她不得不模仿美國當(dāng)時流行的英文寫作手法,邯鄲學(xué)步,難免走樣,所以,今時今日讀她后期的作品,總是不像她早期巔峰時期的作品能讓人酣暢淋漓。不可否認(rèn),這兩部作品,已呈頹態(tài)。
她在《重訪邊城》一開頭便用一個人錯把她當(dāng)作美國前副總統(tǒng)尼克遜的太太這樣的笑話,暗諷了當(dāng)時的臺灣孤島“對外界的友情的渴望”,這何嘗不是她對蝸居他鄉(xiāng)的一種自嘲呢?她又在《重訪邊城》的結(jié)尾讓我們在不是倒馬桶的時候,聞到黑暗中的一縷屎臭,是真的店堂樓上住家的一掀開馬桶蓋,就有這么臭么?No,其實(shí)是她故意的,硬生生地往這個被喻為“香港”的城市頭上扣了一盆屎,叫她再也風(fēng)光不起來。生活何嘗不是也這樣,總是讓她用熱臉貼別人的冷心,凄凄慘慘,啼笑皆非?
慣常的冷嘲熱諷,戲謔的口氣仍在,可生命的光,終于黯淡下來,那么剛烈的女子,也屈服了,被生活壓彎了腰,低下了總是高傲著昂起的頭,這種今昔之感,不禁讓人有些心酸眼亮。
此次“重訪邊城”,似乎是她淪落海外之后離上海、大陸,以及萬萬千千追捧她的讀者最近的一次。可惜,看得見的距離貌似很短,心里的距離卻有萬水千山。咫尺,又天涯。她終歸與我們擦肩而過,從此不再回來。匆匆的步子、冰冰的心,與重重的歲月撞出了火花,死了、又冷了,凝成了生鐵,像墓碑一樣“橫躺在那里,聽得見它的呼吸”。
心漂再遠(yuǎn),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她最終選擇與紅色的國土徹底“訣別”,做了中國文學(xué)界,也是我們所有人心里的一座“邊城”,偏安一隅,寧謐、孤獨(dú)、且神秘。
可是,這“別”豈是輕易能“別”!人是走了,那牽掛還在,縱使轉(zhuǎn)頭離開,臉上還會掛著旁人看不見的淚水,“種族的溫暖”始終是包裹她的潮水,一浪一波,比把她和祖國大陸隔絕開來的太平洋還深、還廣。
所以,這一次,張愛玲,真的有些口不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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